一枚金印,驟然點亮消逝千年的古滇王國;青銅之上,凝固的祭祀征伐,鑄成無字的壯麗史詩;大小爨碑,銘刻著400年血脈交融與文明碰撞的磅礴交響。紅土地深處,一個紅銅色的“百寶盒”——云南省博物館正悄然開啟,走進其中,循著時光鑿刻的紋路,看這片古老秘境,如何從邊陲方國,浩蕩匯入中華文明奔涌不息的壯闊江河。
“一顆印”——紅土地上的“百寶盒”
在昆明市滇池之濱,一座大氣典雅的紅銅色建筑如凝固的史詩般矗立,它將千年文明的厚重與現代建筑的張力熔鑄為一個巨大的“百寶盒”——這便是云南省博物館。
清宣統三年(1911年),在昆明人何秉智、康學文、楊煦的籌備下,原“云南圖書館”改組為“云南圖書兼博物館”,開啟了云南博物館事業的先河。民國十八年(1929年),云南圖書兼博物館一分為二,博物館部分遷往昆明文廟,改名為“云南博物院”。
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,云南文博事業迎來新紀元。1951年8月,云南解放伊始,省政府便將博物館籌建工作列為重點工作之一,成立了云南省博物館籌建委員會。1959年春,云南博物院正式更名為云南省博物館。同年,原昆明軍區在五一路建成了人們稱為蘇式、實為歐式的昆明軍事博物館,主要展出槍炮等武器裝備。20世紀60年代初,周恩來總理與陳毅副總理(兼外交部部長)出訪緬甸歸國途經云南,在視察當時的“昆明軍事博物館”后,周總理指出,每一個省不一定都建軍事博物館,指示將其改為地方性的綜合歷史博物館。由此,該館正式定名為“云南省博物館”。
如今矗立在廣福路上的新館,是2015年落成的現代主義與民族元素融合的杰作。總設計師嚴迅奇為鑄就這座文化地標,曾到石林、麗江、大理等地潛心感受云南多元而厚重的歷史文脈,從中淬煉出新館的設計靈感。
從空中俯瞰,新館主體呈巨大的“回”字形結構,沉穩方正,其設計靈感深植于云南彝族傳統民居“一顆印”的圍合智慧;而貫穿建筑的狹長縫隙,則是對石林喀斯特地貌的抽象轉譯——那些被歲月雕琢的巖壁褶皺,化作外立面1萬平方米的紅銅色金屬鋁穿孔板,它們按阿羅線走向形成了8600多種壯觀圖案,隨時間與光線流轉,立面會呈現出起伏跌宕、變幻無窮的藝術美感,寓意云南“有色金色王國”、紅土高原的深刻內涵。
這種將地域文化基因植入建筑語言的設計,使博物館本身就成為解讀云南文明的第一件展品。遠遠望去,那座由萬千不規則單元拼接而成的恢宏建筑,猶如一個靜待開啟的“百寶盒”,引人遐思。
牛虎銅案——古滇國的青銅史詩
步入館內,云南數千年文明畫卷徐徐展開。其中,作為古代文明之光的古滇國,無疑是最為璀璨奪目的篇章。
“元封二年……滇王始首善,以故弗誅。滇王離難西南夷,舉國降,請置吏入朝。於是以為益州郡,賜滇王王印,復長其民?!边@是《史記·西南夷列傳》中關于古滇國的記載,司馬遷稱這個活躍于滇池沿岸的古老文明“耕田有邑聚,肥饒數千里”。然而,不久后,這個從戰國綿延至西漢的區域性政權,竟如迷霧般驟然消散于歷史長河??脊虐l掘未見其文字蹤跡,史書文獻亦未詳述其消亡歷程。因缺少實物佐證,司馬遷筆下的古滇國是否真實存在,始終是中外歷史學家心中一個難以解開的結。
1956年,石寨山古墓群中一枚金印的破土而出,如驚雷般驅散了歷史的迷霧。此印邊長2.4厘米、通高2厘米,其鈕作盤蛇狀,回首逼視,兩眼熠熠放光,印面白文篆書“滇王之印”四字。它的驚世出土,不僅確鑿無疑地證實了古滇國的真實存在,印證了《史記》記載的可靠性,更成為中華文明“多元一體”格局的標志性物證。
古滇人雖然沒有文字,但他們以青銅為筆,把當時的社會圖景定格下來,成為后世探尋這一古老文明脈絡的線索。其中,“?;~案”堪稱云南青銅文明的巔峰杰作——猛虎獠牙深陷,死命撕扯母牛尾部,更令人揪心的是,母牛腹下還佇立一頭小牛,生死一瞬,驚心動魄。
作為云南省博物館當之無愧的鎮館之寶,“牛虎銅案”在力學與美學的交融中臻于化境:母牛雄渾的軀體構成核心——背部自然下落為案面,四足穩立成案腿,昂然伸展的巨角牽引重心前傾,蓄滿力量;尾部猛虎則重心后仰,四爪緊蹬???,利齒咬尾,以全身之力向后拉扯,瞬間制衡了前傾之勢;腹下小牛更是點睛之筆,它安然立于大牛前后腿間的庇護空間,不僅加固了整體結構,更以生命的脆弱反襯出搏斗的慘烈,賦予冰冷青銅以灼熱的情感張力。
相較于中原地區的方正厚重與古蜀地區的夸張浪漫,古滇國的青銅藝術獨樹一幟,開辟了一條生動逼真的寫實之路。無論是生產勞作、生活娛樂,還是祭祀宴饗、戰爭征伐,古滇工匠都將這些鮮活的場景熔鑄于青銅之上,鑄就了一部雄渾壯麗的青銅史詩。
貯貝器則是古滇青銅器中的代表器物,它是用以貯藏珍貴海貝的罐子,通俗而言,就是古滇國的“存錢罐”。這是古滇國特有的一種器型,帶有濃郁的地方特色和民族風格,迄今僅見于云南。而器蓋,則成為最核心的藝術舞臺——上面規模宏大的立體群像雕塑,集中展現了云南青銅器失蠟法鑄造的巔峰技藝。這些雕塑主題包羅萬象:戰爭、祭祀、貢納、紡織、狩獵、馴馬……尤以祭祀場景最為多見,它們再現了古滇國社會生活的重大瞬間,堪稱一部“青銅鑄造的無聲史書”。
展廳中的“殺人祭柱場面銅貯貝器”,器蓋之上鑄有32個人像,凝固了一個驚心動魄的古代祭祀瞬間:器蓋中央矗立著象征神權的圖騰柱,巨蟒盤繞其上,柱頂踞立猛虎,柱下鱷魚潛伏。左側,一位乘坐肩輿的貴族婦女(或為掌控儀式的女祭司)靜觀其變。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右側的人牲:一名裸身男子被反縛于石牌之上,等待命運降臨;另一名坐地者,左腳深陷木枷;還有一人雙手反綁,跪坐待戮。周圍環繞著神情各異的圍觀者以及手持利刃、蓄勢待發的行刑者,可能是一場祈求豐饒或護佑的農事祭祀。
青銅,不僅鐫刻著古滇人生活的寧靜畫卷,也記錄下了他們保衛族群的斗爭。
“戰爭場面貯貝器”便是一曲冷兵器時代的壯烈悲歌。器蓋上,一位通體鎏金的滇國主將頂盔摜甲,左手控韁,右手挺矛,策馬奮力沖殺。其馬頸下赫然懸掛一顆敵人首級,昭示著戰斗的慘烈。主將四周,步兵們正與敵軍展開殊死搏殺,短兵相接,浴血奮戰,激烈戰況令人屏息。
據文獻記載,古滇國曾面臨一個強大的宿敵——來自滇西、精于騎射的游牧民族“昆明人”。為了爭奪寶貴的牲畜與人口,雙方爆發了曠日持久的武裝沖突。與昆明人的戰爭,幾乎貫穿了古滇國的興衰歷程,展廳內數量龐大的青銅兵器,正是這段鐵血歲月最冰冷的注腳,滇國考古出土的青銅器十之八九是兵器,總數逾萬件。
輝煌的滇國青銅藝術也隨著滇國的神秘消失畫上了句號,今天人們普遍推測,滇王受印和益州郡的設立固然是云南正式匯入中華文明“多元一體”宏大進程的歷史起點,卻也悄然奏響了古滇王國衰亡的序曲。在漢武帝經略西南的邊疆藍圖中,滇王雖然一度受到寵愛,但在帝國“大一統”的恢宏敘事下,其王權的消逝已成必然宿命。
“二爨”碑刻——石紋里的血脈交融
漫長的青銅時代徐徐拉上了帷幕,那些曾創造出輝煌青銅文化的滇人逐漸遠離故土向南遷徙,歷經漫長歲月,他們與西南邊地民族融為一體,成為今日云南諸多少數民族的祖先,自此,云南大地迎來了一個更為恢宏壯闊的時代序章——民族大融合。
據《史記·平準書》記載,漢武帝在云南地區設置益州郡后,“乃募豪民田南夷,入粟縣官,而內受錢于都內”。至東漢末年,中原戰亂又促使大批漢族避亂南遷,帶來了漢文化與云南本土民族文化更深層次的碰撞與交融。這些遷入的漢族移民逐漸成為當地的士族,世領其職,逐漸形成了擁有田地、人戶、兵卒的豪強。他們與本土的首領“夷帥”在相互排斥與契合中,逐漸發展成為影響政局、獨霸一方的“大姓”勢力——南中大姓。
三國至魏晉時期,中原持續動蕩,云南的各種地方勢力乘勢崛起。其中,經營多年的爨氏家族逐漸稱霸南中。據其自述,爨氏源流可追溯至上古圣王顓頊,其先祖為東漢著名史學家班彪、班固。班氏家族于東漢末年“采邑于爨地”(地點有山西忻州或定襄兩說),遂以封地為氏。其后裔因社會變遷輾轉遷入云南,通過“變服從其俗”和聯姻通婚的方式與本地原有居民融合,成為由漢族移民夷化的南中大姓之一。
自東晉經南北朝至唐初,爨氏統治云南長達400余年,他們在以漢文化為核心的基礎上,積極吸收融合當地土著文化,構建了獨特的“爨文化”體系。這種文化的精髓體現在碑刻藝術、姓氏傳承、盟誓制度、“鬼主”崇拜等文化元素中,展廳內的“二爨碑”正是爨文化遺留的吉光片羽。
“二爨碑”是《爨龍顏碑》與《爨寶子碑》的并稱,又被稱為“大爨”“小爨”,《爨寶子碑》立于東晉義熙元年(405年),《爨龍顏碑》立于南朝劉宋孝武帝大明二年(458年),這兩塊碑文不僅記錄了爨氏家族治理南中時,與當地各族相處交融的歷史細節,更是中原漢文化與爨文化深度融合的珍貴見證,被譽為“南碑瑰寶”。
從字體來看,兩方碑刻字體介于隸、楷之間,既保留了橫畫多作燕尾等的隸書筆法、體式,不乏樸拙之美,又多有展現楷體筆畫之工整、雄強,是隸書至楷書過渡的典型。書法風格獨特,被稱為“爨體”。
從文風和內容來看,“二爨碑”文體正處于魏晉南北朝駢文盛行至散文逐漸興起的演變過程中。小爨碑主體部分完全采用四字駢體文,韻律鏗鏘、辭章華麗,388個字竟然用了17個中華文化典故,涵蓋了《周易》《詩經》《老子》《莊子》《漢書》。大爨碑則是駢散結合、以散為主,散文有秦漢之風,駢文留魏晉之范,辭藻和用典頗為講究,文學造詣極高。
“二爨碑”不僅是記載東晉和劉宋時期南方少數民族歷史的珍貴實物資料,更是漢族與云南各民族經濟、文化深刻交融的永恒見證。隨著爨氏統治地位的提升和加固,滇中、滇東地區的居民開始以“爨人”自稱,這一共同身份的出現是南中多民族融合程度加深的重要標志。
尤為重要的是,爨氏雖僻處南中,與中原王朝的直接聯系相對松散,但其作為移民實邊背景下成長的地方政權,仍然尊中原王朝為正統,無論是兩晉還是南北朝各中原王朝時期,爨氏都接受中原王朝的封號,始終維護國家統一和民族團結,推動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,為隋唐時期云南重新納入中央版圖奠定了基礎。